我早已忘了自己是几岁开始记事的，随着年岁的增长，往事在大脑的一些角落里也不再根深蒂固，岁月会侵蚀一切。我不想等到100岁再去搜寻这些画面和片段，是的，即便是现在，那些最初的记忆也只剩下些许的画面和片段，时间轴和逻辑链早已丢失在不断湮灭的脑细胞群和岁月里了。

 

   我的童年基本上在两个地方度过，友好村和周铺。大的时间段是上学前大部分是在友好村，上学后是在周铺，小学三年级下学期又回到友好村。

 

画面一.友好村.痛苦

 

   我很小就感受到了人生无法排解的痛苦。不知从几岁开始，我就觉得我的四肢关节疼痛难忍，先是膝盖，后是肘关节，报告父母后，去协和医院检查了两次，都抽血化验了，但得到的结果都没问题，因此，父母指责我说谎，严禁我再提此事。由此，我得到了人生最初的几个经验，其一，医生是不可靠的，我明明疼得要命，他却说没事；其二，我是特别的，这么小就要每天忍受这样的痛苦；其三，人生是痛苦的，唯有坚强地活着；其四，父母不是万能的，自己的问题最终只有自己面对。

 

画面二.友好村.画墙

 

   在友好村，我家最初只有一间半房。半间是奶奶住，其他人住一间，大家全部聚齐时，我睡桌子，二姐睡凳子（几个凳子拼在一起），父母和大姐、范虹睡床。平时，我睡床上，靠里边是墙，白色的墙，我就靠墙睡，墙上画满了我的作品，蜡笔画的。范虹出生后抱回家就放在床上，我还用手比划了一下，她的脸只有我的一掌大。有时候，晚上睡不着，想换一头睡，就从被子里钻过去，时常被斥责，有时，还被踢，两个人踢，要求赶快睡觉；因此，很委屈，但不明白为什么。直到后来，我们有了范木木后，才大约想到了原因。

 

画面三.友好村.奶奶

 

   奶奶脚不方便，股骨颈骨折，那时的医疗条件不行，就只能瘫在床上，走路要拿个凳子，一步一步地挪。奶奶雇我帮她倒痰盂，五分钱一次。记得这个画面是因为有一次痰盂特别满，我很吃力，而从奶奶住的小房到厕所要跨过整个走廊，我中途晃洒了，弄到走廊上了，心里愤恨地想赚钱怎么这么难。姑妈每半个月来给奶奶洗一次脚，我爸是要付服务费的。奶奶是1970年12月1日走的，我还记得父亲骑单车带我去长提街买花圈的画面。

 

画面四.友好村.中山公园

 

   我从小就很独立，也不用上幼儿园，还跟父亲一起送大姐去上幼儿园（大姐因为患小儿麻痹症而得以把户口上到了武汉，我们其他三个都随母亲上在周铺），她还哭，不愿意去，父亲只好买糖哄她，大约每十颗糖，我能分到两颗。每天，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公园玩，那时，解放大道是武汉最宽的马路，可能是没多少车，反正，过马路，对我来说不是问题。问题是，父亲觉得每天任我放任自流不行，就带我去商检局，他上班的地方。一次，我想上厕所，找不到，去问，得知就在那边，可我找来找去就只找到了澡堂，一间一间的，和厕所很相似，只是没有蹲坑，没办法，就开干了，最后引起了父亲同事们的强烈抗议，认为我是因为调皮，故意为之。父亲的最后对策是把我锁在家里，但在小朋友们的鼓励和帮助下，我很快就找到了解决方案，在父亲走后，我就翻顶窗出去，在他下班前再翻回来，每天四次，大家各得其所。直到有一天，出去玩时，不幸遇到大雨，身上打湿不说，还弄上了泥巴。父亲说我管不了你，就把我送回了周铺。

 

画面五.友好村.藤家

 

   我觉得自己挺傻的，但有人不这么认为。比方说邻居腾家的几个人，常让我去他们家玩，弄各种各样的问题考验我。一次，让我脱鞋站在离床约两米远的一张报纸上，让我脚不弄脏上床去。我把报纸撕开分成两半，一步步挪到了床上。他们因此说，这个伢将来不得了。

 

画面六.友好村.厕所

 

   我朋友不多，幺幺算一个。朋友的标志是什么，是陪上厕所（与现在很多闺蜜相约一起上厕所类似）。友好村一楼本有三个单人间厕所，但坏了一个，就两个能用。幺幺常让我陪他上，我们常玩的游戏是在厕所里点蜡，用装各种化妆品的铁盒装上蜡就可以用了，常有人在外面呵斥，不许玩火。

 

画面七.友好村.西米糊

 

   我喜欢晚上陪父亲出去散步，如果是去武胜路方向的话，我有机会喝到一碗五分钱的西米糊。武胜路那时有武汉最大的新华书店，旁边有一间卖冷热饮料的地方。武胜路在六七十年代期间也很热闹，也是贴大字报，被占领的革命圣地之一。但最热闹的还是六渡桥，那个人多啊！满街都是大字报，大喇叭广播口号声此起彼伏。还记得一个画面是一个在武汉商场和友好村交界处头戴柳条帽、手持红缨枪站岗者的形象。还有一次，在我家门前的解放大道上，一辆车载着一派人从东往西开，迎面碰上了另一派的大部队，车停了一下，有个人以为要打，就拿着红缨枪下车了，可司机马上掉头跑了，剩下一个人面对几百人，这个画面一直都在，也不知是我亲眼目睹的还是听说的。

 

画面八.友好村.端菜

 

   我说的端菜不是家里菜做好了端上桌的意思，而是去餐馆买。那时肉要票，俺爹在开始练佛前无肉不欢。解决方案有这么几种，其一，自己下班回家看一眼餐桌，发现没肉，就骑车去小桃园喝碗汤，或去哪里吃碗牛肉面；其二，商检局食堂中午一般有肉，晚上没有，他就请师傅把中午的肉菜留一个，到晚上再卖给他；其三，晚上煨汤，那时白天都要上班，因此是晚上煨汤，他睡觉时汤还未煨好，就要求煨好后喊他起来喝，谓之曰推醒汤，据说很有营养；其四，就是端菜了，一般派我出马，主要是对门万松园餐馆的6毛钱的爆肉片、同样是6毛钱的黄焖元子和3毛5的参元汤，或者是航空路餐馆的5毛钱的红烧元子，一般是中午端，要留一些到晚上给父亲。自己家里的肉票使用情况，我认为很糟糕，至少有一半肉是放臭了之后才吃的，因为没有冰箱，又舍不得尽快吃完，只好炒熟后放在碗柜里一天吃一点，每天没吃的再炒一下。

 

画面九.友好村.桌子

 

   一天，俺爹花17块钱从武汉商场买了张方桌回来，当餐桌用，开始很宝贝，没几天，发现被人弄花了点，让我和二姐并排跪着，开始审问，当时，心里主要是气在，为什么不让大姐跪呢？好像记得就是她弄的。后来，有一天，俺娘买菜回来把篮子往桌子上一丢，叹道：“活累死！”篮子在方桌上滑了段距离才停下，拿下篮子一看桌子，我们都吓傻了，桌面上划了六七道长长的印痕。奇怪是父亲回家看见后什么也没说，从此，桌子的宝贝期结束。

 

画面十.友好村.澳广

 

   前些时，李阳对小李说让木木去他公司实习，小李问有工资吗？李阳答：“跟这么多高智商的人一起工作，还要什么工资呢？”我说，如果要跟高智商的人在一起话，就呆在家里就行了，木木问，是指爷爷吗？我说是的。俺爹的智商反正我是服了，有一次，俺爹想换个好收音机，就跟我商量，说让我出十块钱，他买了新收音机后，把旧的给我用，当时，他是要听美国之音特别英语，而我是要听澳广，就同意了。可这十块钱是我怎样省吃俭用，多少天不吃早餐，呕心沥血才有的啊！就这样给骗走了。

 

画面十一.周铺.地上打滚

 

   在周铺时，父亲有时从武汉来看我们，他一般是坐船到阳逻，再骑单车到周铺。有时，在院子里打太极拳，邻居们不知道，都说他在跳舞。一次，我想和他一起回去，都追到了村口，他还是不同意，中途我妈还和他商量是不是带我回武汉一段时间，但没用，我就开始在地上打滚，嘴里大呼：“划不来呢！划不来呢！”，最后，父亲还是一个人骑车走了，没人理我，我也不知怎么下台，太尴尬了。事后总结，这样干既达不成目标，也无法下台，因此，从此，不再干这样的事了。

 

画面十二.周铺.逃学

 

   整个小学一年级，我逃了一年学，不是因为胆大，而是因为胆小。我第一天上学就迟到了，不敢进去，第二天，早些去，又不知坐在哪里，几次被别人赶起来，只好又跑出去了，就这样，我逃了一年学，直到我妈发现。我妈是做老师的，自己的小孩逃了一年学都没发现，可见当时上不上学无所谓。

   我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出门，往学校方向走，中间有个豆腐店，我每天都跟师傅在一起，看他打完豆腐，就到后面塘里钓鱼，我一直陪着他，他好几次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，要赶我走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应付下来的。奇怪的是我妈，一年都不看看作业本什么的吗？经过一年的观摩学习，我还是不会打豆腐，可见要动手实践。

 

画面十三.周铺.看下葬

 

   一次村里死了人，举行葬礼，我很好奇，就陪同下葬队伍一起前往墓地。第一次看见了挖坑、放棺材、填土、磕头等全套过程。等差不多临近尾声，人三三两两也走得差不多了，我发现我回不去了，我不知道回家的路。也弄不清谁是要回周铺街上的，只好等到底，跟丧家的人一起回去，因为，我知道他们是周铺街上的。晚上，家里等着我的是一碗肉丝面，之后是一顿揍。之后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理解这件事，既然要揍我，为什么又要让我吃肉丝面呢？

 

画面十四.周铺.换馒头

 

   母亲每次发工资会给我5毛钱买糖吃，可这远远不够。我家隔壁是餐馆，他们家接受米换馒头，我常去换。换来的馒头不舍得一次吃完，就放在荷包里慢慢吃，对我来说，这就是点心，是归于饼干、面包、蛋糕一类的。当然，我承认他们家里的肉丝面还是要好吃多了，我妈调到武汉后，有一年外婆带我们去孔埠参加她妹妹小孩的婚礼路过周铺时，请大家一人吃了半碗，味道好极了。

 

画面十五.周铺.午睡

 

   二年级开始，我才正式开始上课，一次，我妈给我们上音乐课，在弹琴时，范虹摇摇摆摆地跑进了教室找妈妈。记得午睡是因为有几个家伙特别坏，老师让他们监督大家午睡，他们怎么监督的呢？拿纸卷成筒，挨个对着每个同学的耳朵吹，醒了，就说是装睡，要告诉老师，一动不动才行。好好的午睡就这样被他们破坏了，这也算从小就知道了社会人心的阴暗与滑稽。

   更滑稽的是，那么小就开始被要求写作文批判前大人物，写不出来，那个着急啊。

 

画面十六.周铺.强伢

 

   强伢现在周铺的领导了，以前是我家邻居。他家做面条时，我家就用米饭同他家换一碗，因为我喜欢吃面。他长期帮我家挑水，一次，我妈在小池塘洗衣服时不慎滑下水去了，二姐在旁边看见了大喊：“我里么掉塘里去了！”是强伢急忙跑过去把她救上来的。后来，我妈总说我没良心，她掉塘里了，我还笑。

   强伢开了家商店，小姨和他家是亲戚，因此，我们每次回去上坟，包括这次舅舅的葬礼都是在他家办货。

   有次村里抽水分鱼，我妈是学校老师，不是村民，没得分，但大家都往我家送，弄得比别人还多些。

 

画面十七.周铺.卫生院

 

   周铺有公社卫生院，在那里，我不止一次看过刚生下来的死婴，就放在房间门口的脚盆里，甚至还看过人生小孩，发现是站着生，所以一直以为人是从后面生出来的。直到有一天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时，张风说他看过一本苏联素描册，画的是前面，标注是生小孩的地方，这才得到实证，但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。

 

画面十八.周铺.看吊打小偷

 

   周铺街上有家杂货铺，一次店员在院子里清货，听到外面店里铁锅响了一声，就问是谁？有人答：“这锅怎么卖？”进来一看这人站在凳子上正在偷屉子里的钱。就抓起来，吊在杂货铺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打，那人被打得很惨，叫声震天，一直在讨饶。除了看热闹，我很少和村里的小朋友交流，因为交流的记忆很不好，记得参加他们的一次扔石头战斗，我在躲闪中被打到了头，从此就不跟他们玩了。

 

画面十九.周铺.甲鱼

 

   关于甲鱼的记忆有二。其一，看过一次有人在大池塘用甩钩钓到一只甲鱼，我和九太一起当场买下来烧着吃了；其二，一次我妈带我们从阳逻回武汉，在江边碰到一个卖甲鱼的，我们整框全部买下来带到了友好村，记得这件事是因为，这是我妈在与我爹斗嘴时常提到的铁的事实之一，用以证明她没占我爹的便宜，反而给了许多好处。

 

画面二十.周铺.其他

 

   第一次看到大批军人是有一年部队拉练路过周铺，战马，大炮，坦克等等，还在花厂放了电影，可惜我太小，忙了一晚上，也没进去看成。

   一次妈妈的学校包饺子吃，后来发现锅里剩下很多皮，肉都吃完了。

   记得有天夜里，我们在一个男子的帮助下，步行赶到了仓埠，不知是干什么。

   周铺街上早上有赶集的，热闹非凡，全在街边摆摊，讨价还价。

   有次回汉，船停航了，我们还在阳逻住了一晚，记得是母亲找熟人打开办公室过了一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