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有一天小李突然对我说——交给你一个任务,写写我奶奶。
今年十一回荆门就特地做了下采访调查。克芳说奶奶性格和她自己差不多,风风火火,走起路来一阵风,嗓门大,就站在门口对着正在一里开外地里干活的她高喊——淑英,回来吃饭(淑英是克芳的小名)!
克尧写了篇《小时候的小故事》,一共8个故事,其中有7个提到了奶奶,2个提到了岳父,1个提到了岳母。为什么会这样?其实,四个小孩都是奶奶带大的。在岳母刚过门时,奶奶就对她承诺——你负责生,我负责养。
舅舅刘成章说奶奶好强,里里外外一把手,在家里说一不二。堂叔李本松说奶奶善于为人处事,人情往来,处处周到,无论是外面劳动还是家务事,都做得很快。
克顺说——我们家的怪脾气就来源于奶奶。

爷爷和奶奶的墓碑是1998年克芳立的,在墓碑上奶奶没名字;但在刘淌村大家都认为她叫任春儿。她出生于1914年12月21日,老家在离刘淌两三公里开外的永久村,家庭成分贫农。他弟弟是中共党员,并担任了十多年的生产队长。说这个是因为爷爷李守文的成分不好,舅舅回忆说大概是小资产阶级分子之类,我查阅资料后觉得可能是小业主。爷爷出生于1914年12月18日,做过保长,1953年土改时判了五年劳改,就在马良农场,但不知怎么到1960年才让回家。外公刘德海和爷爷关系不错,差点做了甲长,土改时由于工作队找他谈了话,不知具体谈的什么内容,反正他当时感到压力大,晚上就上吊自杀了(当时这种情况村里一共发生了三起)。舅舅还记得当时的工作队长叫王向举,工作力度比较大,口头禅是——看你的脑壳硬还是子弹硬;但关键还是外公自身的抗压能力太弱,他死时才三十多岁。舅舅当时也就7岁,还记得那天岳母给他做了鸡蛋吃。
舅舅说爷爷放回来后一直在队里监督劳动,但他的工作也是按他的特长来安排,他会蔑活,据说在劳改期间也是做蔑活,打抓鳝鱼的笼子之类的。舅舅担任过几年生产队长(他是红卫兵的头头,造反上台的),对爷爷很照顾,平时只让他修修框子之类的。爷爷也是批斗对象,每次挨训都少不了他。他患有高血压,无钱看病就医,应该就是病死的,那是1975年9月20日。他在此之前,还闹过上吊自杀的事,被克芳发现了,没死成。总之,家里人对爷爷缺少印象,他在家里无地位。
爷爷和奶奶大约是1930年左右结婚的,克芳说奶奶十四五岁就上门了。一共生养了6人,有两个很小就夭折了。还有一个男孩叫松羊,患有癫痫,一只手总是半举着,不能动,经常发着,二十几岁就死了。大伯李本炎出生于1932年,舅舅说当时由于汉江大堤倒堤,很多人没饭吃,而那时家里情况相对较好,所以大伯结婚了,但只过了两年就离婚了,之后就无力再娶,只好去做了上门女婿(邓州新丰村)。叔叔沙弥不能吃杂粮,只好送到了不吃杂粮的地方(有水稻的山里),他后来叫卢厚金。岳父也想走,去做上门女婿。奶奶求他留下来,他同意了,娶了条件相对较差的岳母。岳母和奶奶形成鲜明的对比,一个做事慢,一个做事快;克芳形容岳母摘棉花,要一只手抓着杆,另一只手摘,别人都是两只手一起摘。
这是叔叔卢厚金,奶奶没留下照片,克芳说叔叔的面相最接近奶奶。
克尧的八分之一故事《一双棉鞋》说的是岳母给他做鞋,克芳说奶奶做的鞋漂亮,岳母做的难看;她十岁时奶奶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双鞋,平时舍不得穿,非常爱惜,有次弄湿了,她放到灶口烤,结果被爷爷烧火时不小心给她烧掉了,她气死了。
小李说在家里,克尧是好孩子,所有好事都是他做的,克顺是坏孩子,所有坏事都是他做的。
克尧的《小时候的小故事》仔细读来也是这样,主要是他帮奶奶挑水、打豆腐、做饭等等事迹。克顺则是拆墙(当时房墙是土加草做的)、打架(喜欢惹事,又打不赢,天天哭着回家告状,有次岳母真去帮他出手敲了几下人家的脑袋,他很得意)、站在床上往窗外撒尿(和奶奶一起睡觉时)等等劣迹。小李说克顺小时候每次遇到她,都要往她头上来几下,她每次都哭着告诉克尧,后者就去骂克顺。
克尧说——奶奶白天要烧饭、收拾锅碗,烧水、洗衣、种菜、打猪菜、喂猪喂鸡,晚上还要在小油灯下,转动纺车轮纺纱。克芳说家庭各种温馨的记忆都来自于奶奶。
奶奶做饭很好吃,哪怕是一点油盐饭,克尧说——用一滴香油炒点油盐饭,黑黑的香香的,是我们小时候最好的东西,相当于现在的肯德基、麦当劳。克顺回忆说是在小罐子里放点猪油和盐加水和饭煨在灶里,放学回来打开,那个香啊。克芳说还是灶里的瓦罐鸡汤好。小李说,我们小时候没吃过几次好的,所以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。
奶奶的拿手菜是辣椒炒鸡蛋、烘豆角等等。

克顺回忆说——奶奶每天晚上都是在这个地方剁猪菜,把灯丝调到最小,只剩下一团细微的火,发出一点熹微的光。我最佩服她的是,她从来都没有切到过手,克顺说。然后,还是在这个地方,开始纺纱,不知要多晚,我们都睡了。
克尧和克顺也会去帮忙打猪菜,一般都是克尧老实干,克顺拿些克尧打的当做自己打的拿回来。这话是小李说的,不过克顺似乎也没怎么否认,说是打好了,也需要有人拿回家来。
克顺说他被关过黑屋子,就是家里没窗的那一间。他没说是被谁关的,我想肯定不止一次,依当时他的调皮程度,估计奶奶和岳父母都关过他。
克顺说有一次他去塘边洗瓜,当时他可能三四岁,克尧五六岁,他一不小心滑下水去了,边上的克尧马上去救他,两人很快一块沉下去了,这时旁边有个比他们大几岁的小孩,就喊人救他们,但那孩子较秀气,声音小,其实奶奶和外婆也在那个池塘边洗东西,只是视线被挡住了,听到声音,赶快跑过来救他们,那才叫个奋不顾身,但真正起作用的是一个男村民,三人一起把他俩给救上来了,据说克尧半天才出气,把奶奶和外婆给吓坏了。克顺说从此以后家里人很少再打骂他了。
小李说,家里很少做面条,因为很少买面粉。奶奶每次都做很多,切成面片,晒干后存着慢慢吃。
在荆门,奶奶被称为霸霸,克芳说是可以在家里横行霸道的意思。奶奶很小就来到李家,其成长太爷爷也起了一定作用。克芳举了个例子,说奶奶开始做饭时不知道要炒多少菜,太爷爷就在桌子上做记号,说什么菜一根根围着桌子摆下来,炒这么多就够了。太爷爷教她的是食物的量化几何关系学,其他的就靠自己举一反三了。

克芳说奶奶是小脚,老式打扮,盘头,穿的都是斜开襟的衣服,类似上图,但我想肯定没这么漂亮。克尧说岳父在分红后的第二天会到公社供销社买布,然后请裁缝到家里给大家做衣服。
克尧说——我们家地处江汉平原,解放前经常淹水,所以家建在1米多高的土堆上,有6级台阶。奶奶由于是小脚,特别恨那个台阶,总是念叨:一次少挑点,鬼台坡又高,恨不得把它刨了。
奶奶在家里主事,负责做饭,保证全家人的温饱,她具备做到这一点的智慧和品德,她服饰老派,思想也是老派的。实际上,她就是一位母亲,和千千万万传统意义上的母亲一样,把一切都献给了家庭,李家。克顺说每天都是壮劳力岳父母和孩子先吃,她一个人后吃,有什么就吃什么。克芳说她做事有计划性,能保证在下次分粮前家里不会因断粮而饿肚子,哪怕是为确保计划的实施,她有时候也是干稀搭配,壮劳力和学生是干的,她自己是稀的。这一点,大部分家庭都做不到,有很多断粮的。她养鸡,用鸡蛋换食盐。克顺认为她自己就是由于变质食物吃得太多,把肠胃搞坏了。
她做事干练,体力好,唯一辜负的就是她自己。克芳说她生小孩的当天就去下地干活。骂人也狠,会说——你骨头长毛,给你拆了!她自己一般不动手打人,会威胁说要给岳父母告状。
最后,她肚子疼得厉害,开始时打一针管一段时间,后来,药物生效的时间越来越短,直至无用。她说她不想活了,太疼。大家把绳子和药水藏起来了,但还是拼不过她的决心,因痛苦而坚定的决心,她看不到希望,离去成为唯一的选择。1984年11月15日,清早大家就发现她上吊了。

这是她离去的房间。小李说那一年期中考试之后,克尧骑单车来学校带她回家,她不知道为什么,克尧不说话,半路上她突然发现克尧戴着黑袖纱,就问是谁,克尧说——奶奶。为了不影响她的期中考试,大家特地等她考完了才告诉她。
堂叔得到消息赶来要揍岳父,跟他拼命,怪他没照顾好奶奶。克芳舍不得奶奶,之前也带奶奶去卫生所看过,医生问大便的颜色,回答说是黑的,医生说——弄点想吃的东西吃吧。
在克芳的心目中她是如英雄般从容就义的。在此之前,家里一切大小事务都办妥了。棉花收了,卖了,棉杆堆放好了。克芳做了老师,跟高老师在谈着;克尧参加工作了,克顺也即将大学毕业,小李初三了,成绩还名列前茅,考试经常领先第二名几十分。她觉得这辈子对得起李家了,可以走了。
对社会而言,她就是一位母亲,但对李家而言,她不仅仅是母亲,还是CEO,还是奶奶。不是她的坚持,岳父就离家了,也就没有李家了;没有她的聪明才智、爱与牺牲精神,孩子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幸福而健康地成长起来。李家的顶梁柱在把李家的天撑起来之后,走了。
她有名字,她叫任春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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