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八年前,我的前女友曾经对我说——你就是一个书生,南方不适合你,还是就留在武汉发展吧。那时她在广州,并且名义上我们已经分手了。说实话,我当时听了这段话后很生气,很反感书生的说法,心里暗下决心,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;于是就来深圳了。
1993年6月30日,我到城建报到。没过几天,月初发工资,一个半月的,大概5千多;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了这么多钱,记得当时住在下步庙的集体宿舍里,下班后就拿存折去深发展在下步庙的网点打印,看着存折上的数字,感到不那么真实。城建在当年的深圳几乎就是最好的单位,过节费高,年终奖高,简单说是相当于其他单位两三个人的收入。
报到后邱部长让我坐在他的办公室,跟他一起办公,说是要参沙子,担心我被部里的人带坏了。常有人到他办公室里向他请教炒股的问题,记得主要就是推荐深发展,他自己一有钱就买深发展,要花钱就卖点深发展,他跟部里所有人都推荐深发展。给我安排的工作是总账会计,主要负责总部报表和集团合并报表以及会计电算化。开始时,总部损益表要等老毕做完结转凭证之后才能出,而他要一个礼拜左右才能完成,我请他快一点,他将我的军,让我自己试试如何快一点。我大概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做完了,结果几天后,经过他的检验正确,他大吃一惊,最后,这当然又成了我的事。我当时电脑基础一流,数据输入都是小键盘盲打,在上正式会计电算化系统之前,是电脑部给做了个FOXBASE小程序,我每月用来完成总账数据处理工作。那时集团年轻人多,大约有10人左右,每晚吃完饭没事就到财务部集中,都是未婚男女,我当时工作积极性很高,晚上还要录入,因此,盲打表演镇住了所有人。当然,主要是玩,打牌、看电影什么的,当时,后面的红叶影院是城建的,我们成群结队进去看,从不买票。
几个月后知道邱部长要退休了,人事部秦大姐跟我暗示了几次,说我是要当领导的人了。原来是邱向公司推荐我当付部长,但是,消息传出后被老谢拦胡了。老谢是新疆建设兵团回来的,找了集团董事长,顶替了老邱想给我的位子。后来,邱部长安慰我说,你还年轻,来日方长,好好努力,还有机会。宣布后正好是年底,要搞年终决算,这是例牌的大事要事,老谢是搞费用核算的,根本担不起来;结果三个部长(江部长,宋付部长,谢付部长)开会讨论这个问题时把我叫去了,都不做声;我到底是个书生,就说我来搞吧,三位部长都一起松了口气。
老谢后来到审计部当部长,也一直对我很好,他是民盟的,还想劝我向政协发展,但我当时的思想很犹豫,就算了。
这事之后我依然对生活和工作充满了信心。大约一年后,秦大姐又暗示要提我当科长,虽然比副部长低一级,但毕竟也是提拔了,也暗暗高兴了几天。但公布的是老毕;后来小唐告诉我说这次是集团要提我,被江部长写书面材料换成了老毕,换取老毕帮她在党员转正问题上的帮助(老毕是他们党小组的组长)。我不生气,我继续努力工作。
这一切都是铺垫,等待我在城建最绝望的一夜的来临。忘了过了多久,集团又想起来要提我做科长了,为确保有我,给了财务部两个名额。江部长推荐的是我和刘姐,宋部长推荐的是我和小唐。那天下午,人事部陈科长找到我,对我说,要推荐我去一家别的公司,收入待遇和城建一样,我拒绝了;但同时,我明白了人事部的处境,综合两位部长的意见,一个要确保刘姐,另一个要确保小唐,这样一来,就要牺牲我了。那一夜不知是怎么过来的,沮丧加绝望,肯定失眠了,不知怎么面对明天的太阳。
第二天早上,我浑浑噩噩地去上班,路过园中花园时发现陈科长站在那里,微笑着对我说,放心吧,问题解决了,王总又去要了一个名额。到办公室后看到了文件,标题是《关于范林等同志的…通知》,松了口气。大约到了10点半,说是把文件收回重发,去掉了财务部的三个人。原来是财务部其他人去告状表示不服,其中最激烈的小彭对我说——我们对你没意见,主要是对他们两个有意见。
从此,集团也死了心,不再说提拔的事了。我就是做事而已,集团层面的财务活动都是我负责组织的。好在很快就考了经济师,拿到了中级职称,也就有了相应的待遇。先考的是金融经济师,后来考了会计师。之所以没直接考会计师是因为江部长说我没会计证,不同意我报考会计师。
现在回想起来,江部长其实并不是讨厌我,故意和我为难。其实,她是想和我接近的,几次跟我说我女儿很可爱,有时间带到她家玩一下。我就从来没去过,书生是不在意这些东西的。
每年春节放假前,我都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,食堂关了,还要吃几次小店。我必须完成报表审核调整合并,最后报送给投资管理公司,年年都是三十那天才回到武汉。在深圳投资管理公司开展全市财务报表编制评比先进活动的第一年,我们被评为集体第一名,奖一万块钱,还让江部长在表彰大会上发言,结果那天她没讲好,自己很生气;投资管理公司的人来祝贺她时说请她回去后要重奖我,被她怼回去了,把人家气死了。不过他们第二年改变了做法,不再让领导讲话了,让编制者自己发言。那天,由于生气,她只让我留一点钱给自己,其它都交给部里小金库了。还不如不做那么出色,不当集体先进,当个个人先进,5000块钱都是自己的。到底是书生,也没帮领导准备个讲稿什么的。
而和宋部长的关系更是莫名其妙,他是搞成本的,后来,好几次有人请我在专业上对他做出评价时,我都违心地说了好话,我是书生,只想与人为善。现在想来,这个不良印象是从邱部长那里继承来的。当时,我坐在邱的办公室里办公。一天,邱把宋叫来,质问他为什么不上班,干什么去了?宋答家里装修,邱让宋补一张请假条。对我而言,这真是无妄之灾,全程目睹了他们之间的矛盾,没继承到利益,只继承了矛盾。
有一年深圳安排几家公司搞百亿方案,希望几年后,大家的年销售收入过百亿,其中有万科,也有城建。集团让尹总负责这件事,尹总说这件事非我不可,向财务部要人。于是,我就加入了小组,主要负责数据部分。
尹总最著名的故事是把车开到开不动为止,他看不懂水温提示,反复启动,直到水烧干后彻底熄火,发动机报废了,奔驰啊!我们晚上连续加班,不回家,就住在金都酒店。有次吃饭,尹总指着大家说,你们都要压担子。又有次开会讨论什么问题时,他在桌子下面踢我,我不知是注意力不集中还是怎么的,没弄明白,就没说话;过了一会儿,有人说话了,估计是又踢了他。
最后成文后,尹总要求大家精益求精,反复查看修改。最后的修改会上,我说有些文字还可以再琢磨一下,有两个人跳出来表示反对,说算了。后来这两个人分别来找我,问我的具体意见,我对第一个人说了一半,他去找尹总汇报了,尹总很高兴,采纳了,第二个人听说后来找我,我说了另一半,他也去找尹总,也采纳了,最后,他们两个都受到了尹总的表扬,不久都提上去了。这个故事,其实是第三个人讲的,当时我并不知道。我是书生,我无所谓。
最后的故事大家也都知道了,城建总部的房子不久前拆了,要重建,而万科已是上千万亿的规模,时过境迁,恍若隔世。
大约是在97年,城建划给建设控股管理,新来了李总,提拔了很多人,我们在南澳开集团年终决算布置会时,他来参加了,大约在那天给他留下了一个印象,就是我可能才是集团实际负责财务工作的那个人,因此在会上他说除个别漏掉的外,该提的基本上都提了。会后,我们安排要参观一个养殖场,他表示也要一起去,我安排导游上他的车,结果他的车一直不动,我和江部长都站在旁边等着,江部长对我说——他在等你!我最终也没上他的车,我就是个书生。
由于财务部经常要加班,我拿了张支票压在了一家餐馆,只要加班,就由我去签单。一天中午,王总打电话找我,说他们几个集团领导在那里吃饭,想签单,人家说要我授权,所以打电话找我,我赶紧说同意,惊出了我一身冷汗。
王总组织了一次参观学习活动,前一天说好要带我去。第二天一早我就早早赶到公司先骑单车去给投资管理公司送报表,急匆匆赶回来时,王总正站在中巴车门前,以为我上班迟到了,冷冷地看了我一眼,说你不用去了。我一直不解释,把这个当成是书生的尊严。
有一次加班吃饭时,老毕在吃片皮鸭,刘姐坐在他对面,突然大声说道——老毕,你下面流油了!她想表达的是,老毕正在吃的片皮鸭里面的酱料滴出来了,结果满桌人都笑抽了,无声,拼命忍,那场面太滑稽了。刘姐人很好,我有次周末加班时带范木木去了,结果第二天刘姐去向江部长投诉,说木木把她的抽屉翻乱了。每次开会复印资料,她都会帮忙,我从不主动请人弄,都靠自觉。
赵大姐有几次很认真地劝我把心思花在炒股上,我没听她的,今天想来,觉得她是对的。书生是很自负的,不会听人劝。
98年年中时,集团把我,田思和张帆分别安排去住宅公司、万山和物业去担任财务部长,全集团就这三家的财务部长享受付处待遇。确定前,江部长对我说——你不想去,可以不去!我答道——去!那一刻空气中是满满的书生意气。
去之前,田思想跟我换,让我去万山,她去住宅,我没同意。实际上,万山是上市公司,她怕的东西,我并不怕,不知为什么没同意。再后来,她离开了万山,去了鸿威,没几天,又不想弄了,推荐我去鸿威接替她,我听了她的话,直到今天,我还在鸿威。
我在集团最后的工作是弄制度,集团成立了制度建设小组,我是成员,具体负责起草财务制度,但是,后来,奖金考核模型也让我弄,直到去了住宅公司后,集团召开审批会,还要我去参加,起草人想简单,我觉得不行,就准备了备选的复杂方案。结果会上,原方案果然受到攻击,我让起草人拿出备选方案,最后,坐在我对面的李总质问我——为什么不直接拿出这个方案?我是书生,当然无话可说。
从93年到98年,在集团我主要成绩还有一样,就是完成了电算化。我选择的是小蜜蜂,尽管现在已淹没在历史里了,但在当初,小蜜蜂的确要强过金蝶,把金蝶弄上市的那帮人实际上先找的是小蜜蜂,被拒绝了,历史性的机遇就在那一刻,过了就永远没有了,这是资本战胜实业的一个案例。后来小蜜蜂小黄总跟我抱怨说是他哥哥大黄总拒绝的,说他就是舍不得那点股份。我印象中大黄总当时是拿这个事炫耀的,说香港人都追着我们要投钱,我们不要。我们电算化系统上马时,除软件是用小蜜蜂之外,硬件全用进口的,集团有钱,几十部电脑摆在集团会议室培训的确是深圳的头一份,各下属公司学会后就直接搬回去。当时,大黄总还找来电视台的美女记者采访我,想请我为小蜜蜂说说好话,我由于太激动,没表现好,到底是个书生。
在这5年里,我完成了结婚、生子、分房子等大事,无论如何对城建,是心怀感激的。就在我婚后,临近93年底时,一天中午,我们正在午休,电话铃响了,小唐接的,喊了我一声说是找我的,我接后,发现挂了,是小唐迷迷糊糊地给挂了,我怀疑那是前女友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;小唐迷迷糊糊地帮我做了个了断。她究竟想说什么呢?——你这个书生,不听我的话,不但来了,居然还敢结婚?
如果可以重生,仔细思考,我依然会是同样的选择,我骨子里永远装着书生意气,旁人眼里的傻气,对我而言是一种骄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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